江南志怪集

作者：朱永贞

页数：216

出版社：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

出版日期：2023

ISBN：978755946577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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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简介

在这部《江南志怪集》中，作者以江南水乡为背景，描绘了一幅江南志怪的微缩图卷。小说充满奇思异想，文笔老健，将风俗记、民间故事、文学想象和寓言讽喻融为一体，夹叙夹议，亦庄亦谐，读来妙趣横生又发人深省。

作者简介

朱永贞，作家，出版人。生长于江南乡村，后求学、工作于南京。出版有散文集《南白：江南乡野叙事》。

本书特色

妙趣横生的志怪故事 ，惟妙惟肖的世情百态
苏童、朱琺、骆冬青 联袂推荐！ 《江南志怪集》展现了一个作家的奇思妙想
荒诞 戏谑 精悍 独特 直视现实人情 书中配有手绘精美插画，并随书赠送精美明信片一张！

目录

节选

黑鱼笑了，又笑了 黑鱼是一种会笑的鱼。
那是在好多年前，在我一个同学的家里，我亲眼见到黑鱼在笑。
这确是真的，我没有骗你。
那是一条中等个头的黑鱼。在我见到它的时候，它已经在一个脚桶里，伴随着恐惧不安，在难以排遣的烦躁、污浊与悲伤中，生活了大半个冬天。突然有一天，它听到有人在说，准备将其放生。哈，这真是这个冬天里唯一的好消息。因为，它，实在受够了臭脚桶的味道，受够了这几百立方厘米逼仄的空间，也受够了这泛着灰白色泡沫的脏水，更受够了时不时降临头上的死亡威胁。
在黑鱼的意识里，自己本是江河湖泊鱼界的好汉，属于河流，属于湖荡，是属于水草丰美的。它有时默想，这种日子，还不如割上一刀来得痛快。
现在，它很快就要获得自由了，游向河流湖荡，从此无拘无束，浑身轻松。
想到这里，这条黑鱼呵呵笑了。
它先是抿着嘴，下巴往前冲，上颚往后缩，露出两排细密且尖锐的牙齿，然后抬起上颚，咧开嘴，像人遇有重大喜事一般，发出呼哧呼哧快乐的声音。它的腮帮张开，露出了粉红色的鱼鳃，快乐的脏水从它的鳃中流进流出，略有点乐不可支。更有意思的是，它在高兴时，尾巴像狗见到熟人那样左右摆动。间或，它的尾巴也拍打污水，搞得脚桶里的污水无方向地乱蹿，激发出阵阵酸臭。
它笑着笑着，开心地笑着，笑出了声。但不知怎地，我看到它的眼睛里的喜悦始终不够明亮，而那笑尽管开心，却始终处在随时可以张开、也随时可以关闭的状态，总之是谨慎而又有保留，并不彻底。也许那黑鱼想，这人不过是在开一个玩笑，也许到了半途，他会改变心意。
于是，它的笑停住了，眼神黯淡了下去。就在这时候，它偏偏发现有个人，也就是我，不知从何时起，正端坐在旁边的小凳上，盯着它看，看着它笑。说实话，虽然生在水乡，长在水乡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黑鱼笑。我对黑鱼会笑颇感惊诧，内心充满了好奇。
兴许是自认为这笑暴露了自己的秘密，或者泄露了自己的心思，这黑鱼像刚出手就突然被抓的小偷一样，惊慌失措，面上露出诡异的神色。我认真地看着，对照人类的标准对它的神色做出判断，发现它的诡异是诧异、害怕、茫然、沮丧与尴尬的多重混合。
为了打破尴尬，我朝黑鱼做了一个调皮的表情。我模仿它，学着它，鼓起脸颊两侧的咬肌，并顶出颧骨上的两块肥肉，像见到领导那样，朝它挤出一连串象征笑意的皱折。我还斜着嘴巴，扮了个鬼脸，调侃它，并带着真诚的嘲弄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。这下，黑鱼又笑了，笑得比刚才还灿烂。看来，这条黑鱼跑过码头，见过世面，是黑鱼中的豪杰。要知道，黑鱼在江南、在吴江东部的鱼中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鱼物，光它的一身装扮，沉着大气，低调得令你肃然起敬。因此，不用说，跑过码头、见过世面的黑鱼，气度更是不凡。
我已经见过黑鱼笑了，却没有见识黑鱼哈哈大笑的风采。于是，我就对那黑鱼说，你能不能不管不顾地放声大笑一回？我想象，这黑鱼虽身在囚牢，必当也能如英雄豪杰那样，视死如归，然后物我两忘，纵情大笑。或者，仰身长啸。于我心中，绝不会希望见到它满脸堆笑、谄媚奉承的样子，如果他笑成这样，那一定就不是黑鱼了。
我耐心等着，掏出一支烟，将烟在烟盒上墩了墩，然后凑到鼻子上闻闻。在摸打火机的时候，我突然听到咔嚓声，有一朵火花凑到了烟下。哦，是主人为我点着了烟。我吸了一口烟，朝脚桶里吐了个烟圈，笑着对主人说，你家这条黑鱼挺有意思，它居然会笑。我现在希望它大笑几声，正等着呢。
主人说，嚼死话，黑鱼怎会笑？看来你上了大学，书读多了，是个书蠹头了。我分辩了一句，是真的，我观察到了。听到我用了“观察”这词，而没有用乡下土话“看见”一词，主人自信且放松地哈哈大笑起来。
主人是我的同学，三年前考大学名落孙山，没有上高复班，就通过关系进了镇上的一家企业做营销。事实证明，他是一个营销方面的天才。不到三年的时间，他已经在西北开创出了一片天地。吃多了西北的牛羊肉，与西晋时候莘塔的张季鹰“鲈鱼堪脍”一样，他特别想念家乡的鱼虾，所以这次春节回乡，特地跑去渔业村，买了好多黑鱼与鲫鱼，养在同一个脚桶里，时不时地杀上一两条品味。
见他不信我的话，我有点来火。我说，你的这条黑鱼不光会笑，眼睛还会说话。年前你一共买了八条黑鱼，还买了八条鲫鱼，都养在脚桶里。各买八条，是跟广东人学的，讨个吉利。吃到现在，如今就剩下它了。我说的对不对？第一次，你搞了个黑鱼烧汤。第二次，你将黑鱼切片，用雪菜炒来吃。第三次，你清蒸黑鱼，肉批出花来还夹上火腿片，洒上了香菇丁与野葱末。第四次，你搞了个黑鱼炖老豆腐，满屋飘香……说着说着，我发觉同学的脸色越来越白，越来越难看。
他结结巴巴地问，你爬在我们家围墙上看的？我指着黑鱼回答道，我怎么可能爬到你家围墙上，喏，就是这条黑鱼，它用眼睛告诉我的。你每回从脚桶里抄鱼的时候，所有的黑鱼都在生与死的边缘，每一条黑鱼都在胆颤心惊。死神降临，恐惧如同阴影笼罩，八分之一、七分之一、六分之一的概率……满屋飘香，于你实在是一种享受，于鱼却是一种生死的煎熬！命悬一线的日子，让那些继续活下去的黑鱼都在思考，你大手一挥的方向，就是生与死的差别啊。尽管活着也是苟且。但是，到今天，对于这条黑鱼来说，它已经没有了选择，死亡就是百分之百，就是唯一的方向。
我抽了一口烟，继续说。因此，当它听到你在说，准备将其放生，心中的喜悦就如滔滔河水，难以自抑。现在你应该相信黑鱼会笑了吧！
在我说完这话的时候，我看了看黑鱼，发觉黑鱼居然露出了一脸的谄媚相，一副讨好的表情。即便刚强如黑鱼者，也会在生死选择的当口表现出如此卑微的模样，这使我大吃一惊，心中不免生出百味。况且，我不过是卖了个喙头，玩了个嘴皮而已。
哦！同学告诉我，他买鱼的那一刻，心中曾经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：每次捞鱼都要随机，要将吃到最后的那条黑鱼放生，留他一条活路。为此，他心里还暗暗地发了誓。他说，不知道为什么，我每次捞鱼就像恶作剧，而抓过鱼后，那个念头就强烈一次。
同学要留我吃饭，我拒绝了。我心想，如果他把这个念头告诉这些鱼，对那些鱼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，戾气横生也是必然的结果。混混沌沌，有时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。后来我想，我留下来吃饭，这黑鱼的命运就能预测到了。果然，临走的时候，同学对我说，既然你不留下来吃饭，那这黑鱼就交给你处理吧。我说行，不过为了你的誓言，我帮你去放生。
我和他走到河边，将黑鱼连同污水一起倒入河中。只见那黑鱼入河，先是抖了抖身子，然后昂首向上，随即猛然下沉。其后它甩了一下尾巴，激打出一些细小的浪花，快速隐入河水深处。身影之快，还如侠者。
那一刻，正好河中有轮船驶过，一声汽笛，盖过了我俩的唏嘘。